編按
精通日語的長者,921地震後,受災嚴重,房屋全倒,無親人可投靠,
尋找到菩提園大樓,後來,被褥一捲,扛著所有家當,搬進空蕩蕩的長青村,
是最原初進住的長者之一。隨長青村一路艱辛建設,見證從無到有的過程,
生命晚年在長青村獲致幸福與安歇。特別以長者的角度,用第一人稱(我),
描繪這段甘苦參半高潮迭起的過往。
閃電觸地撕裂寂黑的夜幕,接著雷聲揚起,接二連三,空間蕭瑟甚感傷情。大地能星空皎月,也能憤怒無常。
住進長青村是921當時,有人告訴我,有一個地方提供災後長者們吃住,尋覓之後,原來是在菩提園大樓。
騎樓下擺放簡易的一張長桌,並有幾組鍋灶。找到時約為傍晚時分,看見兩位中年婦人正用力揮動鍋鏟,
熟練地揮翻攪著大鐵鍋內翠綠的青菜,應該是這裡沒錯。
看著幾個大鐵鍋推想肯定住著不少人,不然怎麼需要這麼大的鍋具?
欣喜詢問其中一位婦人:「這裡是不是免費提供長者們吃住?」婦人一手拿著水,
自然朝向鍋內青菜淋下,鍋中瞬間冒起白霧般煙霧,並發出沙沙聲響,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好久沒有吃到這麼熱氣騰騰的現炒青菜。
同時,這位婦人回答我:「是啊!這裡可以住,也提供長者們三餐。」
實在是從地震當晚,房子倒塌後,每晚都睡在冷冰帳棚內,全身的骨頭早受不了,想著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晚餐雖然是簡單的三菜一湯,卻是分外的美味可口。
進餐的老人們陸續出來用餐,才發現真的住不少人。一邊吃一邊與先來的這些同齡新朋友閒話家常。
地震後,第一次吃了一頓心情豐盛的晚餐。由於,我是新進住的,吃完晚餐,一位年輕的義工領著我到晚上睡覺的房間。
房間內陳設非常簡單,除了床,還是床。睡了近半個月的帳棚,每晚躺在冰冷泥地上,雖然鋪著睡袋,但,苦在每日要起床的艱難。
如果,現在能倒退時光二十年,我能跟年輕人一樣睡帳棚就像郊遊露營有多好,只是我不再年輕!
這時年輕義工指著一張空床,並且幫我張羅了一床看起來半新舊的棉被,笑著說:「阿伯,您就睡這裡吧!」
從來沒想過僅僅是四面牆的房間,竟如此的溫馨,終於又睡在房子裡了。走近床邊坐了下來,竟是如此的踏實。
這一夜不但有床舒服躺著,還有棉被。更有房間幾位長者室友們,這一夜不再是冰冷寂寞的。
無數個白天夜晚與住在這裡的老人們、煮飯的婦人與年輕義工朝夕相處,漸漸淡忘了天災造成的創痛。
我滿意這裡的生活,白天與住在這裡的老人們總是會主動幫忙做一切事情。
某個早上,義工通知我們要搬家了,奇怪為什麼說搬就搬?同房的室友提醒我:「說搬就搬吧!」
地震後到目前,到處都還亂烘烘的,也無處可去。跟著大家反而心裡踏實些,我們已經一無所有,
搬家真是再容易不過了,只要把鋪蓋一捲不就搬了嗎?說的也是,真如室友所說:「搬家就這麼容易。」
原來新的環境就是組合屋,但是,這裡的組合屋好像跟其他組合屋不太一樣。只有組合屋,其他什麼都沒有。
有一次下大雨還淹起水呢!除了我們住的房間有床也有棉被,其他的餐廳、交誼廳、醫療站……等,全是空空如也。
真不知道這空蕩蕩的室內能如何發揮功用。就說說廚房吧,仍是空空如也,連最基本的爐灶都沒有,
炒菜煮飯得用從原來居住大樓搬過來那幾個爐子,在戶外繼續炒菜煮飯,大夥隨性就地吃飯,像極了當兵打野外的場景。
唯一與原來居住在大樓不同的是:我們多了一位女村長,我們也不知道這位女村長打哪來的?
只是見她每日忙得團團轉,偶爾還要排解我們這群老大人的爭執糾紛,其實,我們也不一定願意接受她的排解啊!
奇怪的是,村長不是用選的嗎?我們又沒有選她當村長。
自從搬遷到組合屋居住後,關懷的訪客開始變多了。女村長忙著招呼這些訪客,他們離開以後,我發現他們第二次再來的時候
,就會帶來我們迫切需要的設備,像是:爐灶、鍋子、桌椅等等。
這個組合屋開始像一個能夠居住又有作用的居住環境。看得出來這位女村長喜歡花花草草,除了組合屋房舍外的那些黃土堆,
到處開始長上嬌花嫩草。我只是覺得這裡越來越比原先的居住大樓要好。因為這裡不再需要爬樓梯到二樓的房間,
不到我這樣的年齡,很難體會有時爬樓梯特別的艱難。
好熟悉的語音,這批訪客說的不是國語、台語而是日語。女村長找來一位日語翻譯,透過這位翻譯與這群訪客們熱絡交流著。
真的不知道為了什麼?地震後,我不自覺有些封閉自己,總隨時提醒自己「一切低調」。
其實,女村長根本不需要找翻譯,就我在旁邊聽這批日本訪友的交談內容,我的日語程度擔任翻譯工作,著實綽綽有餘。
這批日本朋友們驚訝:地震後,台灣民間能注意到遭受如此嚴重天災,對老年人的身心靈提供這樣的居住構想。
在日本阪神地震後,他們也試著針對當地的受災長者們提供專門的照顧構想,但是,仍然發生老人自殺潮。
他們還強調日本與台灣都可稱上是地震國,隨時會發生地震天災,處理老年人的安住問題,應有一套更完善的安置計劃,
才能讓政府或年輕人更無後顧之憂專心進行重建工作。同時,還詢問非常多細膩的問題,女村長全部仔細回答著。
這批日本訪客更主動邀請,是不是可以到日本與當地的學術學者或實務工作者進行經驗交流與分享。
最後,女村長笑者說:「我沒有想這麼多,只是不忍心這群長者們在地震之後還辛苦睡在冰冷的帳棚裡。」
心底萌發好多次的衝動,想直接用日語和這批日本訪客交談,
告訴他們:「地震之後,有這麼一個地方,可以無憂住著,真是再幸福不過了!」
但,我努力全忍了下來。
午后,住在村內的老人們用完午餐,紛紛回房間睡午覺去了,已是滿眼綠意的村內廊道,即使是正午毒辣的太陽,也無法猛烈穿透。
陣陣涼風,恍若肆無忌憚快速穿梭其間,幾隻慢慢靜靜飛舞的蝴蝶,襯托涼爽的廊道格外寧靜。
剎時,一陣極為刺耳的鐵鍊磨擦水泥地發出的高頻聲響,畫裂了周遭原有的靜謐氛圍。
同時,手也帶著手銬,四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相隨同行。這不是阿勇嗎?幾年前,他犯案入監,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雖然,他是我的大兒子,入監後,我壓根不想去探視他。今天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見他滿面悲淒,眼中還含著淚水,
真不知道又惹了什麼麻煩事?這個兒子從來沒有讓我省心過。托地震之後帶來的福氣,這幾年住在長青村,
真可以用「享清福」來形容我的生命狀態。真不想他又來煩我,這時候,就看到女村長也陪著他們,
從長青村的大門口,走過百公尺以上的綠廊道,那可怕尖銳的鐵鍊摩擦聲響,不間斷地迴盪在空氣中,綿延超過百公尺。
有些正在午睡的老人們,已經被這刺耳不曾出現的聲音吵醒,部份還倚窗探頭觀看。
女村長領著這一行人來到佛堂的門口,冷不防吼一聲:「跪下!」停頓一秒,發出連串沉重鐵鍊摩擦水泥地的難入耳聲響。
接著,女村長更嚴厲說道:「爬著進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視線也隨著阿勇進到佛堂,只見阿勇早已泣不成聲,
朝著桌上一張照片猛磕頭。女村長點了一柱清香,插在照片前的香爐上,嬝嬝輕煙,不成行輕飄上揚,
好像襯著我的身軀,仔細看看香案上的照片,這不是我嗎?兩天前,便發現身體已經不聽使喚,特別疲憊難耐。
但是,長青村的老友依然陪著我談笑打諢,的確減輕不少痛楚。女村長不時的噓寒問暖,親情百分百。
當晚,睡眠出奇舒適香甜,從此,身體輕盈,隨性所至,痛楚全消。莫非,我已經……。
嗯,不過,應該不可能?現在我住在這裡沒有了煩惱,才真正要開始過我的人生。
前些日子,正想與女村長討論商量,開設一個日語教室,把我人生最精華也是僅會的,學長青村提供我們吃住一樣,
只要有人願意學,我就教,而且是免費的。如果真是要繳學費,就捐給長青村吧!越想越激動,對人生越充滿希望。
但是,香案上的照片的確是我,雖然,心底著實不願與這不肖子講話,還是情不自禁喚了一聲:「阿勇,坐監的生活還好嗎?」
阿勇仍是大聲痛哭著,沒有任何回應。即使,我用盡最大的聲音,阿勇依然沒有回應。
我走近了照片,順勢來到相片的後方,看見一位老人安詳熟睡著,定睛仔細一瞧,那不是我嗎?
但是,為什麼還有一個我在這裡?忽然,我明白了。就在兩天前,我離開人世了。
一定是女村長依據我進住長青村填寫的資料,通知阿勇出來看我最後一眼,不,現在正確的應該說是「奔喪」。
「真謝謝女村長,雖然,我們非親非故,仍然全力幫忙我辦著人生最後一件事。他們設想的多麼周延。」阿勇來看了我最後一面。
但是,老二阿祥不知道通知到了沒?在阿勇回來的隔天中午,阿祥也來了,只是這次女村長請他們將警車直接開到佛堂門口,
沒有再驚動午休中的老友們。這真不是一件光榮的事。兩個兒子都在服刑,讓這些老友們知道,
不知又要如何數落我?更要再次感恩村長幫我顧及這最後的一點點顏面,此時,我都看到了兩個兒子,心願已了了。
我真的要走了,長青村,來世再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