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人生最精華的十年,給了長青村。」921地震後第十年,媒體來訪時,我的妻子芳姿緩緩說出一句話。
十年前的芳姿,正值壯年,活動力十足,與大多數人相同,埋首努力經營我們的餐廳事業,在最熟悉的家鄉——埔里。芳姿心底不免希冀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或許穿名牌衣服,手拿名牌包包,居住環境清幽的豪宅,有名牌好車代步,保險箱有各種珠寶首飾。
所有憧憬的藍圖,全心全力努力,自會有相當的回饋,至少指日可待有豐實成果,每晚結算餐廳入帳所得,不時會滿意愉悅而眉開眼笑。賺錢對芳姿而言,已不是難事,有時反芻那些甜美滋味,的確是回味無窮。
其實,我們的餐廳生意並非一開始經營便順遂。從經營開始發展到我們滿意的格局,掐指細算,約歷經了十多年。
經營最困難階段,估算過幾乎虧損了當時埔里購買一棟透天三層樓的數字。親人們實在很難再給予支助,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賣掉埔里房子,還清債務,認賠了結,跟著來自台北的丈夫回大都會,芳姿能安分守己找份穩定的工作。
原想所有得重新來過,首先處理負債開始。但,芳姿倔強不服的內心,始終迴盪又吶喊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終於,我們齊心協力戰勝現實的殘酷,彼此打氣,重新激發雙方的鬥志,最終的決定是不賣房子,而把房子抵押貸款,重整旗鼓。
身為芳姿的丈夫,我是想全心投入的藝術工作者,定居在埔里,主要喜歡緩慢自在的生活步調。共結連理之後,在台北老家生活相當長的時間,必須台北、埔里二地奔波。頻繁移動在繁華大都會台北市與純樸安靜的埔里盆地,竟不自覺更深愛埔里的好山好水好空氣,最後,又搬回埔里生活。
初落腳在埔里,年輕的我滿懷理想與憧憬,以為能輕易擺脫都市的繁瑣不安,專心藝術創作,關於,最現實的生活則隨遇而安,反正我們沒有子女,經濟負擔應該不會太大。一步步地,開門生活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件件衝撞心中原有的憧憬。赫然透徹了悟「空有理想壓根不能當飯吃」。
此時,我的岳父不忍最寶貝的二女兒受苦,適時伸出援手,建議我們這對不知現實壓力又天真有餘的年輕夫妻,是否願意在埔里做點小生意?更主動表態願提供店面,只是,我們卻不知能做什麼生意?幾番討論與考量,覺得人們天天得吃飯,經營吃的生意,肯定會有出路。雖然,對經營餐廳是全然陌生,但是,凡事總要有新的開始。
展開緊鑼密鼓的籌劃,果然順利開張營業。起初,生意還算興隆,但是,客人似乎多為捧場性質,不多時,生意進入冷淡期,後來甚至嚴重慘賠。對於身為餐廳經營生手的我們,有這樣的成績似乎不難理解。幾經更換主打的菜色,試過了簡餐、海鮮等,最終,還是回歸初始的原點。
芳姿有堅忍不凡的毅力,內心深處的不認輸,重啟我們經營餐廳的新契機。積累十幾年經驗,早不是新嫩生手。我們用最大的決心,抱持破釜沈舟的態度,放手一搏,生機重現。我們再度留下來,多方評估與縝密檢討,修正經營的大方向,全心力再投入。礙於手邊資金有限,略微整理該有的裝潢,不講究大排場,慎重選擇與開發顧客群。既然身處山城埔里,遂選擇埔里的野蔬為訴求主題。
回望,二十幾年前,還沒出現主打野菜的主題餐廳,這份獨特創意與無比勇氣,彰顯芳姿絕非一位墨守成規又無行動力的女史。招牌改為「七巧高山野菜館」,名字很鮮活,看過立刻朗朗上口,推廣當季野菜蔬果餐飲是主要訴求。
為何是「七巧」?強調我們記取生活開門面臨的七件事,試問誰能不碰柴、米、油、鹽、醬、醋、茶呢?接著,問題又出現,誰能烹煮這些山城特色野菜,一時間,這樣的廚房師傅難尋,芳姿決定親自下海,憑藉十幾年雇用主廚的耳濡目染與天賦,與我分別掌杓同當大廚。
經驗告訴我們,像這樣規模有特色的餐廳,廚房烹調端出的菜色得捉住客人的胃,保證客人紛紛回流。這位新廚娘,沒有經驗老到廚師的某些壞脾性。人云「字如其人」。其實,勺鍋之間,經專業廚師烹調,也是「菜如其人」。完全出人意表的是炒出來的菜色,客人果然叫好。只是叫好,但是不叫座,埔里不敢說家家戶戶天天餐桌見到炒野菜,不過,二十幾年前野菜根本上不了席面!幾乎多為當地居民下田時,發現當季鮮嫩的野菜,順手摘折,回家順手下鍋食用。
頗具商業頭腦的芳姿想到客源怎能死守在埔里小鎮?應把這些最有機的野菜蔬果,推展到全台,經營一家享譽全台的特色餐廳,這樣才會有源源不絕的客源。既是加倍努力,也是機緣巧合,當時埔里積極推展觀光活動,適時搭上大環境轉變的順風車。
餐廳主推的野菜菜色算是別具一格,不過,經營方式得修正與改變。:客人踏進餐廳,從點菜開始,就不斷詢問服務人員:「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在芳姿心裡盤旋另一項獨創。廚房認真炒完菜後,歡喜主動走到客人用餐圓桌旁,開始一一介紹餐桌上各種野菜。高級餐廳會有廚師在桌邊特別介紹菜餚,雖然,我們沒有高級餐廳的收費,但,同樣有高級餐廳的服務品質與無比熱情。
之外,我們希望進來用餐的客人,不僅是果腹,飽食一頓,希望享受更多的知性與人情味。當時,我們已不賣酒,但,不反對客人帶酒來,不過,芳姿總客氣又熱情解釋:「酒,會淡化野菜的口感,根本不搭。」同時,也不賣溪蝦、溪魚,芳姿成長在埔里,憶及兒時大河小溪總是魚蝦成群,曾幾何時,這些魚蝦大量消逝,難見其芳蹤。若這般持續吃下去,溪河的水族生態耗竭,土地持續受創更難以想像。
事實上,我們致力經營這家生態環保特色餐廳,既要能賺錢,又要有那樣多堅持與原則。當時,絕對稱得上有創意又奇特的餐廳。感謝老天爺疼惜我們,野菜館生意慢慢穩定且興隆起來。這位看似精力無限的老闆娘,身兼大廚的她,日日穿梭在廚房與客人之間,身上滿滿的油煙味、乾濕循環的汗水味,竟成為獨具特色又絕無僅有的芳姿的「胭脂」女人味。
芳姿沒有顯赫的家世,年幼面臨母親辭世,父親從事造林工作。在家排行第二,名字的「姿」字,取其為「次女之意」。兄姊妹四人皆已嫁娶,家庭與婚姻美滿,各自事業有成。因母親早逝,養成獨立與堅忍的個性。父親更是長期父代母職,對兒女們影響至深。
父親經營的是較鮮為人知的造林業,終日與山林為伍。在家時間不多,家中大小事物全落在芳姿身上。父親長時間努力經營,事業日益穩健成長,家中頻繁來往人士漸增,形形色色,高朋滿座是經常出現的場景。懂事之後的芳姿看父親的為人處事,盡在誠信,特別是朋友有通財之義,芳姿的父親總在能力所及,不吝幫助親朋好友。家庭環境與父親身教、言教等潛移默化,塑造成就了芳姿不讓鬚眉的豪氣特質。
關於經營餐廳,自然秉承父親特有的豪氣,曾經發生有十桌客人,僅收了兩桌餐費,其餘八桌全是老闆娘開心慷慨請客。面對開店營生,招來「吃飯不要錢?血本無歸的話,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揶揄聲音,芳姿總笑開懷說著:「好朋友遠道而來,不嫌棄來訪,請吃一頓飯,本是應當。更何況自己開餐廳,僅付成本,較省錢。」
認真思來想去,我還真不理解——這個帳是怎麼算的?究竟,芳姿是屬於精明能幹的老闆娘呢?還是……。
921地震改變了一切,卻,沒改變芳姿特有俠義又重然諾的性格。當長青村遷移到現址(中正路1004號),身為長青村的義工不免心底盤算:「既然遷到新址,就得有長期抗戰的打算。」事實上,能順利遷移到現址,全靠芳姿不斷與鎮長溝通協調,方能順利取得這些房舍。
受災老人進住後,總得有一個人負責打點大小行政事務。原先應允幫忙的義工們全從外地來,完成階段性任務,陸續各自返鄉,都無法長留。
幾經討論後,大家一致認為成長在埔里的芳姿,曾是生意紅火的餐廳老闆娘,地方人脈肯定豐沛。此外,芳姿在長青村舊址的大樓,熱心跑進跑出聯絡各方資源,總不負眾望,於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最佳村長人選就是芳姿」。
好一群人擠在芳姿暫住的組合屋(921地震後,我們的房子被鑑定為半倒,只能暫居在組合屋),曉以大義,分析現況,希望芳姿答應幫忙專職照顧進住的長者。豈料,芳姿一口爽快答應。當時,坐在一旁的我——合法的丈夫,表情頗驚訝(後來聽聞友人所形容),直覺是冷汗一身。
有時,芳姿不禁回憶又坦誠表示:「當時沒有多做他想,深刻知道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找上我,就是信任我,更何況這不是一件什麼壞事。餐廳復業的這件事可以等,但是,長青村長者可能沒有時間可以多等。」
長青村不像其他組合屋聚落——是一家老小同住的「家庭」為單位,而是,當時的鎮長一時權宜之計,認為921地震後受災的長者,如能集中照顧,或許能夠照顧周全一些。於是,排除萬難,提供這片專為震後長者居住的組合屋。
其實,921地震後,沒有制定專為老人集中居住的照顧政策,這些組合自然不像其他組合屋,會竭盡所能提供居住者較理想的居住社區環境。走馬上任當村長的第一天,芳姿望見的是四排空蕩蕩的組合屋,幾乎沒有其他相關設施,另有規劃整地蓋建組合屋時被略略微微整過的黃土地。前一天,大雨傾盆,形成大小不一的水窪,因時間倉促又不夠專業,壓根沒規劃任何排水系統。
但是,芳姿絲毫沒因黃水滾滾的不堪環境,而有所所退縮。反倒,心底浮現著:「這裡該做的活兒,可還真不少!」
由於父母早逝,公婆相繼辭世也早。如何面對上了年紀的長者,對芳姿是全然陌生的生命課題。況且,照顧受災後的長者豈是容易之事?
當時,長青村進住將近九十位長者,平均年齡超過七十歲,總年齡數約六千多歲。這些都不打緊,主要是根本不像一個「村」(社區或聚落),就是一個泥濘不堪的大工地。雖然有餐廳,卻不見桌椅;設有廚房,卻沒有爐灶;也有圖書館,卻沒書刊。長者的房間僅有一張床與一條被子。
初冬夜晚涼意深濃,安排九十位長者晚上洗澡,卻,僅有四部熱水器。
連續幾天,芳姿白天在長青村忙,晚上回抵自己的組合屋,滿身的疲憊,真不忍心,正想細問,只見芳姿默默整理簡單的衣物,自言自語,反覆說著:「看樣子,我得住進長青村。雖然,長青村內稱我為『村長』,但,我一點也不像『村長』,倒像是掌家的『媳婦』。沒有權力,只有義務。我看我肯定是忙不過來,我先到長青村住幾天,如果真有需要,你也到長青村來幫我吧!」
於是,幾天後,我是被「連哄帶嚇」也住進了長青村。怎料,我們倆這樣開啟了長達十五年的義工生活
「常聽人說『老人像小孩』,大概只說對了一半。幼兒如一團泥,可由人雕塑;老人卻像鐵板一塊,脾性難改。有人就會有些矛盾,只是在村長的努力下,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已。我看見一個高頭馬大的老先生,潔癖身也脾氣大,同屋的人說不過他,頭痛極了。然而村長一出現,他就矮半個頭似的,嗓門也降低八度了。其實芳姿一點也不兇,一張臉永遠笑的向盛開的蓮花。她在老人堆裡談笑風生,不是喊這個阿嬤,便叫那個阿公,像家人般親熱如閒話家常。我很佩服她:「妳把他們當作自己的長輩看待了。」「是啊,我以老人的長媳自居呢!」
〈人間有愛.菩提長青村〉一文,作家陳若曦描繪的正是我的妻子芳姿,也是這十五年來生命狀態最真實的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