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離地的那一剎那,無邊無際無垠的鄉愁湧動在眼眶。濕熱淚水滿盈,只是沒流出眼眶。從上衣口袋掏出那條已不成形的手帕,輕敷雙眼。
昔時離家,母親就是從自己上衣口袋拿出這條手帕,幫兒子拭淚。兒子一直帶著、使用著,也保存著。保存了五十幾年,捨不得丟棄,深怕這一丟,也丟掉了母親疼兒在心的暖意。
飛機艙內相當寬敞,機艙窗外是萬里晴空,但,兒子卻心神不寧,因為害怕,害怕飛機落地後的一切是人事已非。
「伯伯,您的行李準備好了嗎?明天會有人陪您去機場,並,陪著您,一路照顧您回到家。等您想再回來,如果需要,我們再去帶您回來,您不用擔心!」村長的大嗓門剛說完,輕拉伯伯那枯瘦的手,伯伯的雙眼已泛紅,一語不發,輕輕點點頭。
伯伯很少與長青村內的長者對話,可能是他那一直沒法更改的鄉音,別人難以聽懂理解。加上,年歲已高,也不願多說話,陪伴他的是一隻手把早磨到透亮的柺杖,以及鮮少離手的寶島牌香菸。
一次,村長路過長青村廊道的長椅,又見他右手夾著香菸,左手柱著柺杖坐在那兒,村長走了過去,問說:「伯伯,您在想什麼,想到發呆。」伯伯有氣無力用極微小的聲音說:「想家!」村長正想該如何安慰,還沒開口,伯伯又說:「有位朋友的小孩要陪我回家,我把錢都給了他。但是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回家。」唉!村長思索著還是為了這件事。
其實,早聯絡過伯伯交出錢卻沒完成他心願的對方,更請他抵長青村探視伯伯,明確表達伯伯這未完成的心願該如何落實?強調這心願全都寄託在他的身上。他則提出自己面臨的難處,因為伯伯已屆高齡,患有心臟病,他怎背負得起這樣的重責大任?萬一,返鄉途中有任何的閃失,誰能負全責呢?他是這位伯伯好朋友的孩子,伯伯與他的父親是摯友,伯伯也看著他長大,對他更是疼愛有加,並且視如己出。還很放心把自己的退休老本先行墊付給這位摯友孩子急用,等他欲用這筆錢返鄉之時,再還給伯伯。怎料,這孩子一用就用了十幾年,也就延誤了伯伯返鄉的願望。
村長特別解釋:「伯伯返鄉所需費用有限,你應該早點完成伯伯這個人常倫理回鄉探親的期盼啊!伯伯只需要往返的旅費,並沒有要求你全數償還。」村長的話才說此,伯伯摯友小孩氣急敗壞,然後撂下一句話:「我沒錢!」著實,掩不住他的心虛羞愧,後來還揚言要告村長毀謗。
於是,村長開始聯繫探問伯伯家鄉是否還有親人?伯伯的母親早已過世,但,他離開家鄉時已娶妻生子。當時兒子雖然小,現在已長大成人,也結婚生子。表示伯伯已升格成為爺爺了,更加深伯伯返鄉探望這不曾見面的孫子的企盼。與村長聊天時,由於長期的信任,多多少少總會透露些許埋在心底深處的心裡話。有退休老本這件事,就是無意的聊天中,很慎重告訴了村長。否則還真不知如何說?抑或能對誰說這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呢?
意外告知村長這件事之後,「鬱悶」悄然竄升成為伯伯除了柺杖、寶島牌香菸之後的「第三位好友」。他不太常嘆氣,卻總是雙眼目光呆滯,似乎朝望著家鄉方向,忘卻時間的存在,也一語不發。這份難以排解的鬱悶導致伯伯生理狀態漸漸轉壞,終於臥「病」在床,莫非這就是「思鄉病」?專業醫生檢查診斷無大病,但是,他卻終日臥床不下,還是猛抽最愛的寶島牌香菸,只是那根柺杖被冷落在床邊。所以,村長特地拜託伯伯週屋的長者,以及長青村的工作人員特別留心照料,並且要三餐送飯。
每天,村長習慣探視這位伯伯二、三回,有一次,村長走進他的房舍,他猛指著自己的腰部,本來這位伯伯的話就很少。村長原以為伯伯要表示自己腰痛,便用手輕緩觸摸伯伯的腰際,奇怪怎麼全是硬塊?驚慌的神情,展露在村長臉上,倒是伯伯微笑開來,這奇怪的反應更讓村長發慌又不知所措。
伯伯開口說道:「我有錢。自從退休老本給了那位朋友的小孩,我還有退休俸啊,雖然阿志(伯伯摯友的小孩)對我很好。但是,我的好友過世後,我發現阿志老是想著我的錢。之前,除了給他我的退休金,還把我的儲金本及印章都交給他保管。他卻一直沒完成他的承諾,我就變更了儲金簿及印鑑,改為提領現金。仔細小心折好裝入這條腰帶,隨身綁在我的腰際。總想著哪天我死了,能替我處理後事的人,這些錢都歸他,來作為回報!」「但是,現在很想我的老家,村長又告訴我都當爺爺了,我更想回家看孫子,還有我的兒子,我對不起他。打從他出生以後,我就沒盡過當父親的責任。村長妳一定可以幫我完成這個願望,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即使有錢,也沒有人肯帶我回去。因為他們怕我死在半路上。我也怕因為有錢,而我就被丟在半路。現在我告訴妳,就是我相信妳,妳一定能幫忙我完成人生最後期盼的這件事。」伯伯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村長的手,這接觸傳達可不僅是緊握雙手的感謝,而是一種絕對的信任。而,村長早就哽咽淚滿腮。
細數所有折疊穩妥的千元紙鈔,竟高達百萬元,這筆鉅款放在身邊多有不便,也不安全。村長說:「伯伯,我會想盡辦法完成你的心願,而且,這筆錢我也不幫你保管,我們到鎮公所公證信託,你返鄉所需旅費從這筆錢扣除,剩下的留給你兒子,也算是你這當父親的對兒子多年來虧欠的心意。」接著,伯伯則說:「我住在這裡這麼多年,也應該留一些錢給長青村。」村長搖搖手,又說:「伯伯,這幾年你看到或聽到我們收了哪位住長青村長者的錢嗎?你就安心住著,我趕緊幫忙你完成這個心願。」
長青村的工作依舊忙碌,包括處理伯伯返鄉的這件事。終於,郵差帶來了最新訊息,伯伯的親兒子有回音。村長依據回信書寫的電話號碼,立即撥通電話,與伯伯的親兒子取得聯繫。同時,特地請伯伯到長青村辦公室,再一次撥通電話,讓相隔幾十年不曾相見的父子倆,透過電話聽聽彼此的聲音。
當電話撥通,村長確定是伯伯的兒子,便把話筒交給伯伯。清晰聽到對方顫抖的聲音,不斷喂喂喂激動喊著,伯伯卻說不出話,就是說不出話。村長見狀不忍心接回聽筒,告訴伯伯的兒子:「現在你父親很激動,等他調適一下,好多了之後,我再撥電話來,讓你們通話。不過,我正要告訴你,我們正在幫伯伯辦理返鄉手續,你們很快就能見面。礙於伯伯退休俸的支付,所以,半年後他還是要回台灣。如果到時候伯伯還要再返鄉,我們會幫忙他再辦理相關手續。返鄉期間,你可要盡為人子之孝,好好享受天倫。」
對方話筒傳來的是早已泣不成聲的模糊語調,但,依稀聽得出來是「謝謝、謝謝、謝謝」。掛上電話,村長牽著伯伯沒拿著柺杖又顫抖不已的那隻手,緩慢地走回伯伯的房間,一邊安慰著伯伯說:「你和兒子很快就會見面了,你也可以看到你的孫子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應該高興。先好好養好身體,才有體力應付舟車勞頓。」伯伯終於破涕為笑,笑容好滿足。
終於,飛機安全降落,村長請託伯伯的一位好友,陪伴他一起返鄉,伯伯支付了好友的旅費。這筆額外的旅費,伯伯沒有白花,換回來的是安心。伴隨飛機落地,原來伯伯接近放棄的願望,在故鄉的機場,確確實實完成了。數天候,陪同伯伯返鄉的好友回來了,告訴我們:「原本,送江伯伯送到家,就要回來了,可是盛情難卻啊!非得要我多待幾天,若不是親眼所見,絕難相信那樣感人又痛徹心扉的情境。陪伯伯出了海關,兩父子見面的剎那,就像是機場內完全淨空,只剩下父子兩人的世界,時間、空間頓時靜止,我成為機場中僅存的人。唯一在機場裡流動的是他們父子,以及我陪著滾滾而出的淚水。伯伯回到家之後,精神很好,一再不讓我離開,留我多住兩天。我返程時,他的兒子、媳婦、孫子送我到機場。並一再囑咐一定要轉告村長,他們的感謝之意。還特別請村長有空得到他們家去走走。」
半年光景,晃眼即逝,伯伯返台仍舊回到長青村,熟悉的柺杖、只是香菸換成家鄉帶回的蘇煙,其他也無明顯改變,就是煙抽的比以前少。原來寶島牌香菸,比較像家鄉煙的味道,才會藉著一根接一根的煙量,排解濃烈的鄉愁。憑藉寶島牌香菸帶著些許家鄉味,僅能減緩思鄉,卻還是回不了老家。
伯伯首次返鄉不但圓了多年期盼,更帶回屬於家鄉特有的味道——蘇煙。忽然,伯伯像是變了個人,話自然多了,不再那麼沈默。最明顯則是笑容,這趟返鄉之行,換得每日掩不住的笑容。
接著伯伯循著同樣的模式再返鄉,第二次回家。再次返回長青村之時,大包小包的家鄉土產,邀請長青村其他長者齊來分享。他說:「現在我有了『第二個真正的家』。不管回到那個『家』,都是我的『家』。沒想到活到這個年紀,『家』對我才開始真實起來。」
不知是年歲已高?還是多年心願終償?。第二趟返回長青村以後,伯伯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病榻上,伯伯不斷重覆交代著,他所剩下的錢,三份給在家鄉的兒子,另一份留給長青村。村長盡力安慰伯伯的同時,特別強調:「伯伯,您的錢應該歸您三個兒子,雖然長青村需要錢,但,您家鄉的三個兒子,更需要這筆錢。這筆錢對他們現在的生活不無小補,您說對吧?」
雙眼無力的伯伯,看著村長,聲音顫動叫出:「女兒,我可以有妳這樣一位女兒嗎?在我心裡,妳早就是女兒,只是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福氣?」淚眼婆娑的村長默然以對。原來,世間親情的建立,不完全是出自血緣。沒隔多少時日,伯伯便溘然辭世。
村長女兒就像是替自己父親操辦後事一般,簡單卻隆重。因村長女兒不想在處理葬禮方面花太多錢。伯伯的骨灰暫放長青村的同時,趕辦伯伯的兒子們來台奔喪,手續很是繁複,拖了些時日。伯伯的兒子們趕抵長青村時,已是伯伯辭世後三週,兩次返鄉,伯伯與兒子相處融洽,看得出他們父子情深,僅是遺憾沒能見著父親最後的一面,實在是情非得已。
因不知道伯伯兒子多久才能順利抵台,只能先進行火化。伯伯兒子見到父親骨灰罈上的相片,一眼認出就是伯伯回家鄉所拍攝的,直說挺好挺好。淚水止不住,唯有不時用墨綠色上衣的袖口抹去淚珠。村長拍拍他的肩膀,再也不必忍住,感傷的淚水狂洩而下。
村長領著伯伯的兒子,到鎮公所取出伯伯剩餘的錢。在鎮公所工作人員的見證下,分成三份,交給伯伯的兒子。於是,伯伯就這樣默默再次地返鄉。
幾日後,村長陸續接獲伯伯另外兩位兒子的電話,都表示:他們已經接到父親,兄長也把父親留給他們的錢,交給了他們。話語中充滿感激,放下電話,村長自言自語說著「圓滿就是好事」。
伯伯曾說:「鮭魚返鄉,必亡故土。我已返鄉兩趟,心願足矣。在這裡,我也有女兒,也是故鄉。亡於此,一樣!一樣!」
大時代的變遷,讓伯伯無奈漂泊異鄉一生,最後終究能落葉歸根,畢竟,他還是回抵故鄉,挺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