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逸雨後的山就像是淚洗過的良心。
每每回憶小學時光,
總想起班導師有意無意會強調這句話。
當時,對流著鼻涕又理著平頭的我,從搞不清楚這句話的意義。雨、山、良心?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三件事。但,越是年少懵懂、越容易在心田烙下不知真意的話語。
而後,總是在下過雨後,多望遠處青山兩眼,看是不是真有良心出現?連帶也喜歡起下雨來。尤其,隔著玻璃窗看雨滴接續滴落,學著輕唸:「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小說不都這麼寫的?然而,其實我的想法應該更像「玻璃珠」。
這般發呆,容易讓思緒摔入沒有底的深淵,漫無邊際,任回憶翱翔。娃娃(長青村的一隻流浪狗)早就躺在牠溫暖床窩,不時流露齜牙裂嘴表情,大概又在作夢,夢裡可能啃著白天被牠藏在樹下的大骨。
長青村的屋頂開始被急落的大雨,敲打得叮叮作響。深夜的長青村一片寂靜,這場雨卻來的熱鬧,腦海裡開始浮現屬於長青村的回憶片段。點點滴滴,好似斷線的玻璃珠,繞滿腦海。
無以名狀,思緒的場景墜回那個初秋夜晚。
一如平時,餐廳打烊後,一群好友彼此呼喚,拖著略略疲憊的身體,驅車前往日月潭。因七巧屋野菜館生意實在太好,且,凌晨三點出發抵台中市的建國市場補貨,天南地北放鬆閒扯後,經營飯店的好友招呼著:「不要回埔里了,就在飯店住下吧!反正,今天空房很多,這些空房也不能冰存過夜」。
好友慣有的盛情難卻,也實在是累壞了,遂允諾其美意。進入舒適的房間、插上房卡,房間有些悶,尋找冷氣的遙控器,按了冷氣開關後,轟隆隆冷氣聲,伴隨而來的卻是整個房間大力搖晃。
心想著這位好友可能為了節省成本,連冷氣裝的可能是二手貨。但是,情況有異,房間晃動到連人都站不穩,此時,門外傳來好友急促高喊的催促聲:「地震很大,快跑!」這才回神,是真的地震。
強震突襲,生死瞬間,恍如隔世
場景接轉到戶外,滿眼望見是萬頭竄動,不是夜市的熱鬧喧嘩,看到的每張臉驚魂未定,外加衣衫不整。突然,又搖了起來,只見眼前飯店竟整棟向前倒塌,一時間煙塵滿天,本能朝反向快跑,深怕這條街兩邊樓房同時倒塌。
空中濃烈塵煙隨後追趕,妻子芳姿的手緊握著我的,深怕天人永別。這時,我心底卻不合時宜思忖著:「所幸,剛剛進了房間,還沒開始盥洗,衣衫仍然整齊,不然……。」
無垠的漆黑,一群僥倖逃出的人們,聚集在一個可能還算安全的廣場,唯一仍有電能供應的是汽車上的收音機,回到車內扭開收音機,傳來的是台北不少大樓倒塌、東勢大樓倒塌、台中大樓……,這些驚悚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一一傳來,壓根就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世界末日」。直覺想起親人們,手機狂撥,卻全然沒有回應,心中更急。一抹親人全無的孤獨感充滿心田,除了焦慮,還是焦慮。心情忐忑複雜,全神只想趕回埔里,發動引擎,循著公路開去,殊不知日常平坦的道路,早已柔腸寸斷,根本無法行車,無奈只好回到原處,煎熬的等待。日色微亮,終於從一條平日很少走的山路回到埔里。
一路駛回家,看到的只有戶外集中人群。焦急回到家,又趕去店裡,雖然外觀完整,開門入內,卻是慘不忍睹,不僅所有物品細軟散落一地,室內裝潢扭曲,地基隆起。心底真心話是這景像,除了還活著,簡直是世界末日。
來到埔里街道上,熟悉的繁華不再,到處破碎瓦礫傾倒殘壁。若說是這戰後的景像,也不過如此(電影戰爭片常有的場景),街道上站著許多不知所措的鄉親們,呆望著已殘破不堪的家,可能是一生的心血所在?也可能還有親人埋在瓦礫堆下?是誰說「人定勝天」?「天」這麼大力一搖,人畜與建築均化為烏有。已經不是「慘」字可以描繪形容。
整夜未眠,真累壞了,找個空曠的地方,昏睡在車裡,老天盡量搖吧!我一生中到目前為所有累積全沒了。還好上日月潭前,才加滿了油。否則,不知道何時加油站才能正常恢復供應?如果沒油,連這輛車是也只是一堆廢鐵。不知睡了多久,驀然醒來,眼前所見是全鎮一片漆黑,唯一可見的是車燈,也是極少數。原來,入夜後,熟悉的街道是這麼地黑暗。
蕭瑟無助伴著穿不透的黑暗,心裡更是絕望,閉上眼睛,等待天亮,心中盤算自己能為這群「共患難」的人們做些什麼呢?因為,其他什麼也做不了。
災後餘生的我們,能為災民做什麼?
天終於亮了,慢慢繞著埔里走一圈,行政單位幾乎全倒塌了,民房更是不計其數,也看到救難單位進入市區,搭起臨時救護站以及提供簡單的熱食。從來不曉得,原來一碗簡單熱食是這麼美味又暖心。適正顯出安逸為常的愚昧。
原本「食為精、味為美」的浪費追求,此際,終於明白道理所在。一頓飽食後,四處尋覓可幫忙做的事。更加發現人與人之間,竟有這麼多真情與互助。這不正是「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古老訓示!
夜色又近,想起老友應該會到另一個基地——北山花園農場。用僅剩的油開到了北山,所幸農場內木屋均完整可居,就被好友收留在農場的木屋,同時,也有很多人被收留。農場自備有發電機,以限時發電提供電力,方有回到物質文明社會的真實感。這時仍是餘震不斷,木屋晃動後,慢慢恢復平靜,提醒著養足精神,肯定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回到經營的野菜屋,餐廳的冷凍箱還有好幾箱剛進貨的排骨,沒有了電力,冷凍箱完全失去功能,踏過崎嶇破碎的地板,廚房的冷凍櫃所有堪用的食材,全部清理好,載送往熱食站。奇怪的是:心中沒有一絲不捨,當時進貨可結結實實花了一筆錢呢!。
返抵北山,回想整天在災區進全力幫忙連結資源,這會而才浮現:若是現金交易可抵折扣啊!除此之外,餐廳可以用的器具,也傾囊而出。(日後,偶與妻子聊天,不禁反問:當時怎完全沒湧現我們還可能復業的念頭?)若要復業,所有生財用具豈不又要花錢重買?果真遭逢急難時,人性的善能量,無遠弗屆,力大無窮。
災後重建,溫暖人情,籌思組構長青村
「忙碌」,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快到只有做,沒法想,放眼望見的斷垣殘壁,漸漸清除搬移,廣場帳棚等臨時安頓處,一一搭了起來。稍事安頓後,開始尋找往日的朋友們,外地朋友們更想盡辦法,尋找身在災區的我們。
一位朋友在手機終於能撥通時,終於聯絡上我們,激動又泣不成聲喊:「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麼容易死掉。」直到我們再見面,朋友們的開場白仍然沿用著:「你還沒死。」不知內情的人們多以奇怪表情不解看著我們。好友張曼娟、鳥來嬤也透過廣播焦急的四處找尋我們。記得小曼聯絡上我們之前,每天看官方公佈的死亡名單;許孝舜還在餐廳走廊留下了給我們夫妻的字條。當時真應該好好保留那張字條,其實,字條已不是字條,是他最真摯的關心。這種無一絲造假的真誠,讓我們想著:有這麼一群至情至性的朋友們,真好,應該不止我們被如此關心,我想當時身在災區的人們都被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如此溫暖關心著,而,這樣不求回報的關懷,則是現今的冷漠社會最需要的。
幾個月後,我們住進了組合屋,期間我協助文化資產、埔里古宅等受災的訪察,以及低收入戶需求的訪視。妻子更全力幫忙發送愛心物資。她常滿懷感恩說著:「地震後,我們沒有住過一天的帳棚,老天爺對我們極其厚待,能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
同段時間,我也曾試著尋找餐廳重建的地點,並與妻子共同幫忙安置一群無所依靠且無家可回的長者們。
人過半百或耳順之年,乍逢如此慘烈地震劇變,適應程度與不如一般年輕人或青壯輩,尤其,晚上睡帳棚更是辛苦難熬。一位出家師父發起安置照顧老人的需要。這位師父與我們相識已久,順理成章產生了連結。我們共同著手規劃,在埔里一棟未震毀大樓收留聚集無依的長者們。最初始的動機很簡單:能為老人們提供一張溫暖的床,以及三餐熱食,尤其,妻子無捨晝夜全心投入。
初期,我們夫妻計劃必須加快重建餐廳營業,所以,僅是盡力幫忙找尋床位,或找尋食材。但是,該大樓後棟有些損壞,需要整修,而,這群好不容易暫時安頓下來的長者們又得搬離,當然得重新替長者找尋安住之所。政府提供的組合屋原本是以家戶(全倒、半倒戶)為安置的主要對象,並沒有針對特殊族群需求而設。努力協調地方、藉重妻子厚實的人脈網絡,也說服鎮長提供的組合屋,才組構成今日長青村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