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住在長青村的長者,知道維持這樣一個大家庭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村長堅持夜間在主要廊道必須亮著燈,讓夜間與凌晨起身的長者們不必摸黑行走。
長者的反應很可愛,總認為徹夜亮著燈,得浪費多少電費?所以,有時凌晨三點或凌晨四點,部分長者拿起手電筒,把主要廊道的電燈一盞一盞熄掉。像極了古時巡更的守夜者,只差沒打著板子敲著鑼,高喊:「三更,天乾地燥,小心火燭」。啞巴長者就是村子裡最勤快又最經常做這件事的代表人物。
關完長青村整個園區的燈,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旋即,便會聽到一聲很短促卻格外特別的煞車聲,原來啞巴長者固定騎著那部「黎阿卡」(一種台灣早期搬運貨物的三輪車)準備出門工作去——拾荒。
為什麼天天那麼早出門?想問啞巴長者,但是,啞巴長者沒法說話,而,我又沒學過手語,完全無法溝通。只好自己揣測:應該是特別早出門工作的拾荒者比較少。想必在埔里(甚至是台灣),這一行的競爭者也多,自然早點出門可以有多一點收穫吧!
啞巴長者不是當初地震後就進住,而是,約三年前,透過某公益單位轉介才進住長青村。他沒有娶妻生子,原本與妹妹同住,但是,妹妹嫁人後,雖與妹婿一家同住,畢竟,多少有些不方便。妹妹擔心這位天生缺陷的聽障哥哥,當然不放心他一人居住,知悉有長青村這樣性質的社區,由於免收費,原本以為申請肯定麻煩耗時,透過層層關係遊說,希望她的兄長能有一處落居安戶的地方。
其實,長青村一點也不官僚或世俗,但,卻一直被俗世社會嚴格檢視著,或帶著有色眼光窺探著。
七點半早餐前,啞巴長者一定回抵村裡吃早餐,有時候是豐收而歸,有時候啞巴長者那部豪華轎車(私底下,我們送給這最重要交通工具「黎阿卡」的封號),只見後車斗上稀稀鬆鬆載著幾個空紙箱。
事實上,啞巴極愛護這部多年搭檔——腳踏三輪車,進住沒有多久,便熱情拉起村長的手去細看自己的愛車,猛豎起大拇指,發出咿咿呀呀又嘿嘿呦呦的聲音,全力傳達僅能從嘴裡說出的一些我們不懂的「語音」。加上比手劃腳,持續畫一個「大大的四方形」,然而,啞巴長者究竟想傳達什麼?實在太難理解,村長與工作人員莫不表情茫然,仍是滿頭霧水。
經過相當時日這般努力「溝通」之後,最終,我們豁然開朗理解到:原來,長青村最後方那片菜園的圍籬外,另一位長者利用廢棄的材料,搭建一個置放農具與水桶的棚子。
原來,啞巴長者努力想傳達的是:可不可以讓「豪華轎車」有一個遮風避雨的車棚?真是太寶貝珍惜這輛「黎阿卡」愛車。可是,長青村的交通車全沒車棚,天天頂著烈日或淋著大雨,啞巴長者的古董「黎阿卡」竟然需要專業的車棚?
村長爽快答應了啞巴長者的請求,村長的心意是:對啞巴長者而言,這部「黎阿卡」是畢生最重要生財的交通工具,也是唯一的財產,怎麼能夠不寶貝呢?只是,應允啞巴長者能夠停放「黎阿卡」在棚子內,又該如何正確傳達告知呢?左思右想多時,村長決定用啞巴長者特有(或特能理解)的「語言」(咿咿啊啊嗚嗚外加肢體語言)。
於是,村長拉起啞巴長者的手,走向棚內,再豎直大拇指,用力點了點,又點了點,再加上奮力點頭,示意著:「可以可以,盡量用吧!」啞巴長者全然明白村長的認同,回饋的是燦爛甜蜜滿臉的笑容。從此之後,啞巴長者更勤奮與最好伙伴「黎阿卡」合力經營拾荒事業。有時候,一天會看著啞巴長者忙進忙出二、三次呢!
在長青村,啞巴長者的「全家大小」(包括心愛「黎阿卡」)有了安頓。只要看到啞巴長者,隨時眉開眼笑,我們知道長青村已經是「啞巴長者的家」了。出人意表的是,他很會做農活,可能天天騎著那台腳踏三輪車到處拾荒,練就一身好體力。做起農活可是游刃有餘,長青村的菜園,成為他外出工作之外,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
啞巴長者做事相當有效率,並且惜福,經常可以看到廢棄物再利用。例如絲瓜的棚架是原來村長種的幾棵唐竹,多年來,繁衍成一片小竹林,啞巴長者把竹林整理之後,砍下來多餘竹仔再搭成了絲瓜棚,綑綁的鐵線是從拾荒有鐵線的器物上拆卸下來的。由於,啞巴長者不能說話,其他長者總三五成群話天南地北,而,他總是默默靜靜的埋頭幹農活。
有一天,行進中,赫然發現通往餐廳廊道的橫鐵槓上,掛著叮叮噹噹的小飾品,原想是哪個公益服務的同學,萌發這番巧思。連續注意了幾天,小飾品掛吊範圍越來越大,但是,這些天沒有任何公益服務的學生來村子裡!於是,繼續保持關注,結果望見一個熟悉身影爬上梯子張掛小飾品,原來,又是啞巴長者把拾荒回來,經過挑選且認為漂亮的小飾品懸掛在橫槓上。
啞巴長者發現我在看,又是豎起大拇指,再指向這些小飾品,咿咿呦呦嘿嘿發出獨特的「語言」,笑容堆滿面龐。我本能豎起大拇指回應著,笑容更加開懷了,原來,不需要「語言」,僅憑著豎起大拇指與欣喜笑容,也能這樣無障礙的溝通。「言多心失」這句話,在啞巴長者身上一輩子都不會發生。
除了掛吊小飾品之外,還擴展擺飾在花盆裡,儼然就像藝術家特別為長青村打造的「公共藝術」作品!
「好漂亮迷人的玫瑰花」,有段時間,只要進到長青村的感恩咖啡區,每張桌上總插著幾十朵盛開的玫瑰,沒有一位訪客不這麼驚嘆著!然而,這些美麗的
玫瑰花怎麼來的?若是花錢買的,肯定所費不貲。是善心人士送來?想必這位善心人士的生活優渥高雅。多方詢問之下,竟又是啞巴長者自作主張「撿」回來的。
工作人員連忙解釋著:「叔叔你看,每一朵玫瑰花已經完全盛開,對玫瑰花農而言,已經是賣不出去的,應該是玫瑰花農棄置不要的。」聽完這番解釋,心中仍犯著些許嘀咕,啞巴長者又不會說話,他怎能對玫瑰花的來源解釋清楚?莫非啞巴長者又豎起大拇指的招牌動作,而工作人員們已能心領神會做出更多的解讀。若果真如此,著實佩服長青村的工作人員,簡直是「五體投地」了。
一次外出,恰巧邂逅種玫瑰花的花農朋友,開心聊天時,想起這一件事,順口問了問:「平常你們廢棄的玫瑰花怎麼處理?」豈知,他眉飛色舞反問我:「怎麼?最近長青村是不是看到很多玫瑰花?」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每天早上總有一位啞巴長者經過這裡,我看他一直看著這些花,是因為最近玫瑰花市場不好,玫瑰採收之後,如果放到花朵全開,根本沒有人要。索性把已盛開又賣不出去的玫瑰花全送給他。後來,這位啞巴長者三天兩天就到我這裡報到,他來的時候都很早,因為無法用語言溝通,有時跟他揮一揮手,示意他離開,表示今天沒有。不過,後來他改成在我收市之前再來一趟,看看有沒有花可以送他?原來這些玫瑰花現在全跑到長青村那兒去了。」
聽完這番解釋,我說:「真是多謝你。」值此同時,心底更加感謝的是啞巴長者,心中的大拇指也豎了起來,不知道啞巴長者是否能心領神會感受到,因為他更貼近「長青村這個家」,並就他所擁有的能力用心付出。
冬天的晨曦,低溫凍人,人不免會貪睡縮在溫暖被窩。然則,啞巴長者一如往常,規律摸黑騎車出門。村長萬分不忍心制止啞巴長者外出,唯有請他等天再亮些才出門,總是擔心長青村外那條筆直公路飛速疾駛的車輛多。啞巴長者聽不到聲音,但是,車輛駕駛者肯定不知道,即使猛按汽車喇叭,也無濟於事。天生缺陷不是啞巴長者的錯,而,駕駛者不知道啞巴長者聽不到也沒有錯。
習慣想方設法的村長,認為該幫啞巴長者添置一件反光背心,買了反光背心,親自送到啞巴長者的寢室,兩人又是比手劃腳一番,啞巴長者應該懂是懂了,但卻一直猛搖手,表示「不願接受」。
村長無奈之下,拿著反光背心走回辦公室,心想還是不行,又走回去找啞巴長者試圖溝通。這回終於知道結果:「啞巴長者不是不要,而是不希望村長為他多花錢。」對一般人而言,如此簡單的事,真得來回溝通了兩次,從此以後,天天啞巴長者摸黑出門,一定穿著那件反光背心,村長自然放心許多,能睡得較安穩。
在長青村裡,無論何時何地,總見啞巴長者獨自靜默坐著,看著遠方,或是專心盯著他吊上吊飾,以及用心擺設的玩偶。農作的時候,啞巴長者也是自己無聲奮力鋤地種菜,看得出在長青村裡,啞巴長者有了揮灑的舞台,所以更專注自己的付出。
因為他能自由自在生活在這裡,即便聽不見聲音,也沒法說話。卻一點也不成為長青村的負擔,相對而言,還幫助了長青村不少。拾荒的過程,只要見到長青村可能需要的,都會順道帶回來,即使是可以放在資源回收處,換取較多金錢的物品,總是堅持留給長青村使用,這清楚證明的是「對長青村這個家真摯的認同」吧!
完全靜默寂清的世界很難瞭解。我們習慣了四周充滿聲響的環境,有時,還得刻意去尋找靜默的環境,讓自我特意安靜沈澱。然則,啞巴長者是不是每天靜默沈澱著?不必擔心逞口舌之快?或有沒有是非纏身?減少了多少與人世無止盡的紛爭?光就這一分恬靜,我們真是羨慕。
唯獨這現實社會能提供多少他的容身之處?終於,深刻體會他的妹妹為何如此擔心哥哥獨自一人生活!或許人生沒有平等可言,於是,慈善之心追求平等,但啞巴長者具有的先天缺陷,算不算是平等?
親愛的啞巴長者,只要長青村存在一天,請您在這平等小小世界裡,安心終老,繼續您的人生創作,也繼續您的人生努力與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