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地
掃地
掃我心地
不掃心地
空掃地
「他是一位有錢人,怎麼會出現在長青村?」「你真是奇怪,他可能也跟我們一樣,是來做公益的也說不定。怎麼就斷定他住在長青村?」「但我看到長青村中午用餐的音樂響起,他也跟著其他長者們一樣拿著碗筷,走進餐廳。我好奇跟著進入餐廳,親眼看見他排著隊,一起跟著長者們,取菜用飯。是住在長青村沒錯。否則怎麼會這樣一起用餐?」二位朋友的對話繼續著。
其中一人說:「其實,我們是相識的,看他沒有想與我相認的打算,尤其我們的眼光相對,他還刻意躲著我的眼光,我也不好意思跟他打招呼,把自己暫時當作路人甲。」
一個團體來長青村做完社團公益活動之後,這三個人沒急著離開,坐在微風送爽
的感恩咖啡廊道上,不經意慢慢聊著。我剛好走過,聽到他們閒聊的部分內容。我多想多瞭解這位新進長者生命的過去,便請工作人員煮上三杯咖啡,邀請他們放鬆喝杯咖啡,順帶聊聊這位新進的長者。
雖然新進住長青村的長者們,長青村的工作人員,都會依其個人的基本資料,進行初步的瞭解,藉以判斷是否需要長青村的協助,尤其是新進住長者,申請進住當時的確有相當迫切的需求性。
為什麼特別強調迫切的需求性?主要是他可能已經求助無門,才是長青村現階段最優先協助的對象。但是,往往僅透過基本資料的瞭解,以長青村多年積累的經驗,長者們自述的資料,或者長者親人們提供的相關資料,不能說沒有可信度,多少總還是有些隱瞞。
許多長者們都是在住進長青村後,我們才慢慢地進一步瞭解,才會有較完整的相關資料,主要的方法是經由與進住的長者們相處、工作人員的日誌紀錄或是訪視他們原先居住地的鄰居們,甚或接觸長者們相識的好友們。方能,大致拼湊出長者們進住長青村前,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與經歷。
以致於對現在長青村進住的長者們,申請進住的同時,除了得到醫院完成體檢外,還得有親人陪同一起來申請。如果沒有親人,也需要進住長者找他的一位好朋友簽字成為重要聯絡人。將來,這位長者有生苦病痛,才能找到可以連繫的親人好友。總不能把親人或好友丟在長青村,就全然不探望搭理,尤其是親人兒女直接卸責不管。至於好友,也能盡好友的情誼,讓長青村在長者面臨生苦病痛時,有一位能商量處理的對象。
基於此,我們就養成抓住良好機會的習慣,盡可能多瞭解住在長青村這大家庭的長者們生命轉折的點點滴滴。當然,最實質的是更有助於長者發生急需送醫之際,如何做最有效的協助!
工作人員煮好咖啡,端上桌。雖是咖啡機煮的三杯咖啡,仍飄著濃濃迷人咖啡香。新認識的二位朋友之一,以有點懷疑又不確定的表情說道:「如果所見到的是我想的那位朋友,可是相當有錢,也很有社會地位。他有錢絕不是憑空而來,是憑他的精湛手藝,白手起家,原先小小的店面,一路發展到極具規模的事業。」
他喝一小口咖啡,繼續說:「在他的事業日正當中之時,交遊更是廣闊。政商名流經常是他的座上賓。像我們如果事業上有什麼疑難雜症?還會請託他多方周旋照顧。在那時候他真的有這樣好的能力,甚至後來想找他泡茶聊天都不太容易。後來,發現他的事業規模漸漸縮小,規模還不如最原先的小店面,又聽說他的身體健康不好,就很少再見到他了。」
「他的妻子兒女呢?」另一位朋友好奇問著。「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妻子好像
離開了他。雖然有子有女,但是生活不是很順遂,看起來他也沒少操子女的心。」此時,我確定這位新進住的長者,是他認識的朋友沒錯,聽他的敘述與我原先知道情景相去不遠。
既然,確認是同一人,我就更有興趣深入瞭解,於是問道:「你說他二位子女生活不順遂,到底如何的不順遂呢?」「其實這都是別人的私事,也不便多說」他答道。不過,他想了又想,緩緩繼續說道:「他的兒子不小心出了車禍,動了腦部手術,本來是養兒防老,這場車禍則徹底摧毀他的防老夢。至於女兒嫁人後,本想一肩挑起照料身體不好的父親,但又心有餘而力不足,也是相當無奈又無力。」
事實上,這位長者是一位相當熟識的民代轉介而來,多年來,這位民代朋友幫忙又支持長青村很多方面。清晰記得這位民代帶著他來時,長者的表現極靦腆,一直強調:「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們了。」感覺上,有別於部分長者,申請進住的時候,認定「你們一定要幫助我,這是你們該做的。」
而,這位長者進住後,我們經常在村中見到他女兒的身影。這位長者的女兒探視父親極為頻繁,而且,一看便知父女倆感情極好。父女經常坐在長青村小公園長椅上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開心的忘記時間。總是長者一再催促快點回去吧,女兒才依依不捨道別離開。
長青村雖然不大,礙於工作人員有限。更基於「要活就要動」,村長希望住在長青村的每位長者,能依自己的能力,為長青村這個大家庭盡一份棉薄之力。這位長者選擇了停車場的掃地工作。掃地面積則依長者體力而定,這位長者選擇的停車場,是一塊面積不小的水泥地,為了掃地方便,我們選擇的是傳統的竹掃把,竹掃把與水泥地接觸,總發出沙沙的聲音。
第一次聽到這位長者掃地聲,是一個清晨,有趣的是我起得特別早,走進緊鄰停車場的小書房,甫坐定,隱約聽到從窗外傳來的陣陣掃地聲。
這掃地聲很奇特,雖然也是沙沙聲響,但,伴著微亮的晨光,一聲聲總帶著幾許道不盡的淒涼與無奈感。心想,是不是我太敏感?還是聽慣前一位長者掃地沙沙聲的頻率,現在換新的長者,掃地方法不同,才產生這樣的感觸。
這位長者漸漸地適應長青村的生活,嘴角偶爾會泛起一絲笑容。然而,他不像其他的長者們,有種花的雅興,有種菜的體力。唯獨對烹飪確有特別的見解,似乎也精於此道。
某天,長青村餐檯上的菜色發生奇妙變化,自此,我們的飯菜開始不斷推陳出新。驚喜之餘,我特別嘉許廚房的工作人員們,還詢問:「你們真是不簡單,已經可以把長青村僅有食材加以改變,而且烹調得如此美味可口。」廚房工作人員回答道:「才不是呢!這些新菜色都是那位新進住的長者教的,他還說只要我們願意,還有很多菜色都可教給我們。還強調他想通了,長青村可以這樣無私的付出,他只是提供一些菜色的烹煮方式,又算什麼呢?雖然,這些烹煮方式是他一生的精華,卻不想帶進棺材。帶進棺材就什麼都沒有了,不如與有緣人分享。長青村讓他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而,這種想法意外竟能讓他忘卻之前人生的不如意,因此,心無太多罣礙,放鬆許多,變得很歡喜,想想何樂而不為呢?」
的確,在這樣「競爭」的社會,沒有獨特幾樣絕活,許多生存牟利的機會,相對也會減少。緊守不放這些獨到的絕活,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他真正釋懷了。長青村廚房工作人員當然快樂多學一些「獨到絕活」,無形中,拉近這位長者與長青村的關係。
這位長者剛進長青村的鬱鬱寡歡消失了,改變成活力十足,生活也更加忙碌,除了不斷改變餐桌上的菜色,造福長青村所有長者的口腹之外,更積極提供他的「獨到絕活」,推廣到所有可能需要的地方。只要有公益團體需要,提供烹煮專業,他快樂當義工。
有時候,我們能感受他也許超出自身的體能負荷,感覺疲憊不堪,仍是不減絲毫誠意。那份身心靈的飽足感,與剛進住長青村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
剛買了本新書,趁著暗夜靜謐,沖杯烏龍茶,茶香緩緩入口。飲著茶,看著書,絲毫未覺天光亮起。窗外又傳來陣陣的沙沙聲,長青村長者又起床掃地。
這回掃地的沙沙聲,聽起來分外紮實。每一次沙沙聲緊貼心地,似乎讓人有些振奮。難道停車場又換了長者負責掃地?
拿著空杯,起身倒水,順著門朝外望去。天光已亮,清楚看見還是那位有「獨到絕活」的長者,輕握竹掃把掃地,很有律動揮灑著,狀似輕盈,卻,次次踏實。如果沒聽過以前這位長者的掃地聲,實在很難分辨其中的區別。
是否又質疑是我太多感?但,真的是不同,差異如此鮮明。更奇妙的是這陣陣沙沙聲,又完全不同於其他長者的掃地聲。
當日午后,一位僧人好友,帶著一泡好茶,平時他喝到好茶,或發現值得慢慢品的好茶,總特地帶來同我分享。我們一邊喝著他帶來的好茶,緩緩談論著茶。不經意提及這位長者掃地聲給我的深刻感受,忽地,他收起笑容,遁入沈思。
再緩緩又正經的說道:「心地平靜得從培養悟性,磨練心性做起,才能德行養悟性,方能契入心性。自性本體之所以不易悟,就是執著、分別所致,故欲顯性,先需破執。想必這位長者,掃地破執,悟性已開。他已經不是在掃地,而是在掃自己的心地。正如之心空無,念念見自本心,不取於相,如如不動。」接著又說:「這位長者,必定嘗盡人生酸甜苦辣之後,有塊清靜之地與平和環境,領悟了。你該恭喜他。」
真深奧,從未見過這位僧人好友如此正經嚴肅的模樣。讓我不禁莞爾一笑,忙著接話:「喝茶,喝茶,涼茶可是會少了一份滋味。」他又笑著說:「你還是一樣,玩世不恭。」
數天後的早晨,工作人員急促聲高喊著:「村長、村長,有一位長者往生了。」村長被這突如起來的喊叫聲驚醒,職業性的回應,有沒有通知他的家人?旋即,奔跑到長者的居室,長者面容如安詳的熟睡。工作人員鎮定的說:「早餐沒看到這位長者,就在他的房間外喊他吃早餐,一直沒有回應,才走進房間內看看怎麼回事?就見到長者安詳躺著,一動也不動,直覺用手探探他的鼻息,原來已經沒有呼吸。」
不一會兒,他的女兒匆忙趕到,父女情深數十年,使她哭得呼天搶地,村長一旁安慰,並說:「對不起,通知妳晚了。」這位長者的女兒方回過神來,緊握村長的雙手說:「怎麼能怪你?」於是,兩人相伴跪在長者床前,一起為往生長者助念。接著,村長全力協助這位長者的女兒,為最摯愛的父親處理完葬禮所有細節。
清晨的掃地聲又變了,但,我再也沒聽過像這位往生長者同樣的掃地聲。想必這位長者心地已掃,瀟灑飄然而去。
真該聽僧人好友的忠告,先恭喜他。但,如果他真領悟了,應該也不缺我的這句恭喜。